[转贴] 走在开花的土地上
卡夫卡说:“艺术,就是对罪衍、苦难和真正的道路的观察。”------大陆转引
走在开花的土地上 文字/摄影 陈庆港
渐渐的,窑洞的木格窗上贴满了剪纸,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露出棉絮的破袄纷纷罩上了鲜红艳绿的新衣。大雪还在不停地落,这时心头便有了异乡为异客的愁绪。小村里的年来得不像城里的那么嚣张,这里的年来得悄然而又简洁,甚至有些难为情的羞怯。
被大雪围困在僻静小村里的年显出浓浓的寞落。
这是十年前,我在黄土高原上一个紧挨着黄河的叫做木头峪的小村里过年。
站在房东家的门前,可望见平展展的黄河滩上一片洁白,黄河水匆匆地流着,两只渡船孤独地缩在岸边。野渡无人,只有雪,挤满了渡口和船舱。
那时,老乡家的窑洞里大多还用一种油灯,一种尺把长的细颈上顶着个小碗似的灯盏,盏里的捻子上灯焰如豆,将窑洞里的大年夜染成昏黄,如同一张褪色的旧照片。
年夜饭是每人一碗“搓搓面”。炕桌上没有菜,窑洞里只有一瓶酒。主人讲不出宽慰人的话,他就说让我唱信天游来给你下酒吧。他便伸长脖颈,涨红着脸吼起来:“这么长的辫子哟,探不上天;这么好看的妹妹哟,见不上面;这么大的烫锅啊,没有两粒米;这么旺的火焰哟,烧不热你……”这应该是原汁原味的陕北民歌了,带着开满山丹丹花的黄土地被阳光照耀时蒸腾出来的那种味,带着麦秸杆和羊粪蛋混合着烧时发出的那种味,带着牧羊汉子和他的新嫁娘在洞房之夜里感觉出来的那种味……
歌声像一缕阳光将昏黄的窑洞照得金碧辉煌。那一夜,他唱了一夜,我跟着吼了一夜。这是我在西部采访时度过的许多个难忘的日子里的一个!
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我数次于东部西部之间往返,一遍又一遍地走进这十四户人家。从当初的某个或晴或阴的早晨、或者某个或阴或晴的傍晚,一个贸然走进了他们家门的陌生人,逐渐变成熟人,变成朋友,后来甚至变成了亲人一般。
我坐在他们的炕头,或是火塘旁,听他们讲怎样焦心盘算着过日月。前年许多曾让我心酸的诉说,今年他们或许已经不再记得了,因为他们的日子里有太多太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记、需要去想。譬如:今天的晚餐,到底是去挖地里的洋芋种子吃,还是到邻村去讨饭?譬如:到底是进城去卖血给孩子交学费,还是从此让孩子去放羊,不再去学堂?譬如:家里的那几块钱,到底是该给妻子去买药,还是去扯块布,把女儿露着大腿的裤子补一补?……
然而我是无法忘记了。
每每与人说起他们,有人会问,真的还有这样的日子?其实,就在我进行这次漫长的行走之前,也有过同样的怀疑,然而正是这种怀疑,使我有了我的记者生涯中历时最久的这次采访。
他们生活在由十三亿人垒成的巨大的金字塔的最底层,是这座巨大金字塔的所有层面里最广大面的那一层,他们的头上承受着最沉重的重压。我在他们中间穿行,在这种生活里,我常常情不自禁的感动:当母亲们点燃灶膛里的火,往里填柴禾的时候;当母亲们将锅里的稀汤用勺往每个孩子的空碗里匀的时候;当在昏暗的灯光下,母亲们缝补衣服的时候……
在我生活的这座有着“天堂”之称的城市里,密布着各式各样、各种各类的茶馆,每次和朋友坐在这些异常别致的茶馆,捧着异常精致的茶具喝茶时,我都会想起一种叫着“罐罐茶”的茶,那是一种极苦的茶,但却能驱寒防病。在西部潮湿而又阴冷的山村里,乡亲们用乌黑的水罐在火盆中为我煮茶,我盘坐在炕上,在烟熏火燎中流着泪一口口喝下那些苦水。
现在,我把这十四户人家这十年来的生活展示在这里,是想告诉许多人:这个世界上,也许就在离你们并不很远的地方,还有着另外一种生活,这生活里有你许多不曾了解的、想象不到的东西;这生活里,在你看来本是天经地义、唾手可得的一切,他们仍然遥不可及……现在,我把这十四户人家这十年来的生活展示在这里,也是想告诉他们:你们有理由从这样的生活里脱离。
在出差的途中,在熙来攘往的车站或者码头,每次身边涌过扛着行李进城打工的人群,我都会仔细地听他们的口音,辨别他们是从哪里来,然后猜测他们会是哪个县哪个村的人,想他们裤脚上沾着的黄土是否就是那年我也曾经走过的那条小路上的泥巴,想他们家的邻居会不会就是我曾经住过的那户人家。
每次在乘坐向西航行的飞机上,当眩目的阳光透过舷窗照在我的脸上,我都会想,就在舷窗外的云层下,那绵绵无际的高原上,是否正开遍了洋芋花?洋芋花贫贱,但却顽强,那片土地上的人们的生活离不开它,那片土地上的人们更像它。“洋芋花开赛牡丹”,人们夸赞洋芋花时总是微笑着,一脸的幸福。
现在应该正是洋芋花开的季节,应该正是那片土地上的人们最幸福的季节。
十四家。十年。无数记忆。一段历史。
[ 本帖最后由 大陆 于 2011-12-15 08:17 编辑 ] |